A

<1>
我回到那間文件室的時候,注意到她正坐在寫字臺前。
她棕色的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發(fā)髻,就像是你會在十九世紀(jì)初的英國看到女性常梳的那種。她穿著一件米色的圓領(lǐng)短袖襯衫,胸前有蕾絲花紋。我記得非常清楚是短袖襯衫,因為我清晰地記得那光潔的小臂。
我靠近了一些看,她正在一張信箋紙上飛速地寫一段留言。只有幾行,用的是花體,所以內(nèi)容有些看不太清了,但最后的最后,她的署名”A”卻清晰可辨。所以方便起見,我決定暫且稱她Ann。
Ann小心地把手信疊好,放進她的手提箱內(nèi)。就在她扣上手提箱的箱扣的那個時刻,桌上的電話響了。老式的那種轉(zhuǎn)盤電話。叮鈴鈴鈴鈴鈴,叮鈴鈴鈴鈴鈴。她的臉上掠過一絲詫異和慌亂,但轉(zhuǎn)瞬即逝。她定了定神,接起了電話。
Yes?
電話那頭似乎在說一段指令,因為Ann一直都是靜靜地聽著,微微皺眉。大約四十秒后她掛上了電話,對著墻上雜亂的便簽和剪報遲疑了一陣。然后她大概終于決心要去做那件事。于是她拿起手提箱,堅定地走出了文件室。
她穿過昏暗的走廊,下樓,轉(zhuǎn)角,穿過二十二街,來到The McKittrick Hotel. 她的步子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我需要用跑的才能追上她。進門的時候她撞見了一個男子從酒店沖出來,被另一個男子追逐著。她似乎認出了跑在前面的那一位,但她什么都沒有說。她靠墻躲閃,目送兩人跑開。
她走進酒店的大堂,徑直走向前臺。有客人三三兩兩地站在大堂里,似乎還在議論剛剛那兩個男子追逐的那一幕。有些客人注意到了Ann的出現(xiàn),開始饒有趣味地打量她。Ann沒有管那么多,她徑直走向前臺。
前臺空無一人。Ann摁了一下鈴。叮咚。鈴聲回蕩在昏暗的橘黃色燈光下,讓人覺得這間屋子大概從來沒有陽光真的照進來過。Ann又摁了一下鈴。叮咚。她開始不安地摸著胸前掛著的那把鑰匙。她又摁了一下鈴。叮咚。一個上年紀(jì)的侍者終于出現(xiàn)了,不是從前臺后面,而是從旁邊的那個房間。
侍者身著制服,表情詭異,似笑非笑。他沖Ann點了點頭,引導(dǎo)Ann到大堂西側(cè)的沙發(fā)坐下。Ann的神情帶著拘謹(jǐn)和提防,她將手提箱放在腿邊,靠著茶幾。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Ann穿的是一件過膝的短裙,灰色。過了一小會兒,侍者回來了,單手舉著一套茶具,精致的,杯口鑲著金邊。
他將茶具在茶幾上一一擺好,然后退開,繞到沙發(fā)的另一邊背手站好,毫不避諱地盯著Ann。Ann拿起茶杯,也許是為了避開侍者令人不安的注視,她轉(zhuǎn)頭望著不遠處的壁爐,若有所思。
這時候大堂里的音樂開始變得危機四伏。侍者趁著Ann轉(zhuǎn)頭的那會兒,將她的手提箱拉到身前,打開,很快從一堆私人物品間找到了——一捆錢。他頓時一臉“哼,讓我找到了”的惡狠狠。仿佛故意要引起Ann的注意,他肆無忌憚地踢了地上被打開的手提箱一腳。咚。又一腳。咚。Ann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侍者正舉著那捆錢囂張地看著她。她慌了神。她起身去搶,侍者一避。她又搶,侍者一退。雖然是搶和避這樣劇烈的動作,但兩人依然默契地保持著盡可能不聲張的幅度,生怕動靜太大被其他的客人注意到。
好在這個時候響起的電話鈴聲將Ann從這個僵局中解救了出來。叮鈴鈴鈴鈴鈴。從大堂的另一頭傳來,催促著侍者前去應(yīng)答。侍者惱火地瞪了一眼Ann,將那捆錢重重地扔回到手提箱內(nèi),前去接電話。
是Ann的電話。Ann重新扣好手提箱,走到電話間前。這是那種老式的電話間,一共五部電話分布在五個用木板隔開的小隔間里,盡可能的使客人通話時不打擾到彼此。侍者示意Ann去接左數(shù)第二個電話,眼神依舊是不懷好意的。Ann帶著警惕拿起了聽筒。
Yes?
和上一通電話一樣。大約四十秒,沒有對話。Ann掛上電話。和侍者表情復(fù)雜地對望了一眼。詭異地,侍者欠了欠身。然后Ann快步走出了酒店,就像她來的時候那樣。
我跟著Ann跑過二十二街,轉(zhuǎn)角,上樓。就在這時,毫無預(yù)兆地,Ann轉(zhuǎn)過身來,把手伸向我,示意我拉著她的手。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Γ抑乐挥姓兆觥nn拉著我,穿過昏暗的走廊。我?guī)缀跄苈牭狡渌麛⑹抡咴谖业纳砗笞汾s著的腳步聲。Ann沖進那間文件室隔壁的房間,用她胸前的鑰匙打開了里屋密室的門,示意我進去。然后”呯”的一聲,她反鎖上了門,把所有其他的敘事者重重地關(guān)在了門外。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房間非常熱。
<2>
Malcolm包扎好自己的傷口,從里屋走回到文件室。就在那一刻,我又一次見到了Ann。她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還是上一次見到時的那套裝扮,短袖襯衣,過膝長裙,提著她的手提箱。我的心中掠過一陣喜悅,透過面具用炙熱的目光注視著她。她自然還是半點都沒有注意到我的樣子,事實上,她甚至都沒有表現(xiàn)任何注意到Malcolm的樣子。她徑直朝里屋走去。
Malcolm跟著她進了里屋。Ann背對著我們在柜子里找著什么,Malcolm雙手抱胸遠遠地望著她,眼神里帶著質(zhì)詢。十幾秒的時間。然后Ann轉(zhuǎn)了過來。她望著Malcolm,Malcolm望著她。她走了過來,他走了過去。兩人圍著這個房間的中心各走了一個半圓,相視著。然后Ann走回到文件室,她把手提箱放在寫字臺上,打開,然后從里面找出一張照片。
上面是一個女人的頭像,黑白照,泛著黃邊,眉眼間有幾分像Ann。Ann將這張照片拿給另一張桌前的Malcolm,他則從旁邊的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然后翻到中間的某一頁,取出另一張照片。
在桌前,他們將兩張照片放在了一起。這是同一個女人,同一張照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兩人的臉上呈現(xiàn)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激動地,Malcolm從Ann手里把照片拿了過去。Ann自然是不肯的,她搶了回來,把照片放回到手提箱里,鎖好。然后她決定要離開了。她拎起手提箱,走向門口。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扶著門框回頭望了一眼Malcolm。Malcolm也正在桌前望著她。他們對視了有五秒鐘。然后Ann大概是心軟了。她回到屋里,回到Malcolm的身旁,把手提箱放在桌上,看著他。
他用手撫過她的頭發(fā),鬢角,臉頰。然后,毫無征兆地,他們吻了對方。這是一個熱烈,纏綿的吻,久別重逢。莫名地,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些許失落和嫉妒,而且我并不十分確定他們之前真的熟識彼此。他抱著她在房間里旋轉(zhuǎn)著。有一瞬間他們轉(zhuǎn)換位置的時候幾乎快要撞到我了。他用手擋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然后Ann終于真的要走了。他們吻了吻對方,作為告別。Ann重新走進昏暗的走廊,穿過人群,下樓。她在一間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房間前停下,然后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里的布置特別簡單,只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靠墻一張半人高的櫥,和桌上一盞老式臺燈。她在桌前坐下,熟練地從右手邊向下第二個抽屜里取出一本字典。這是一本已經(jīng)被剪得支離破碎的字典。中間的好多頁,都被剪得只剩下大約三分之一的部分,留下許多鋸齒形的邊緣。
Ann認真地翻著,然后在某一頁,她找到了她想找的線索。第一次,她那張總略帶憂郁的臉上現(xiàn)出欣喜的神情。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小心地剪下那兩句話。把那張字條放在桌上。
她又從左手邊的櫥里找出一根紅線,將線的一頭放進嘴里濕潤使其變尖,然后從她隨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個古銅色的橢圓形吊墜盒。沒錯,橢圓形吊墜盒,和我胸前此刻掛著的那個,她上一次在密室里送給我的那個一模一樣。她將紅線穿過吊墜盒,打了一個結(jié)。我禁不住拿起胸前的那個吊墜盒摸了一摸,我竟目睹了它的誕生。旁邊有其他的敘事者注意到我的動作,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我管不了這些,我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Ann。她會注意到眼前這個敘事者是她上次遇到的那一個嗎?
Ann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將桌上的那張小字條疊了兩下,放進吊墜盒內(nèi),然后將吊墜盒放回到貼身的口袋里收好。她稍稍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東西,起身離開。
回去的路Ann走得很慢。當(dāng)她走到文件室對面的時候,正好遇到Macbeth正踉踉蹌蹌地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后面跟著一大群敘事者。這個時候我意識到上一次在酒店大堂門口跑在前面的那個男人也是他。Ann照例沒有表示什么,她退到路旁暗中,靜靜等待Macbeth的那群人走過去。我的注意力被Macbeth吸引了過去,猶豫要不要跟上人群,一探究竟。就在這時,Ann從我身邊跑了過去,拉著一個女性敘事者。等我回過神來,她們已經(jīng)跑到走廊的對面,跑進那間文件室隔壁的房間,”呯”的一聲關(guān)上密室的門,將我和其他敘事者都重重地關(guān)在了外面。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Ann。
<3>
Ann把我領(lǐng)到房間的中央,我這個時候才注意到這是一間臥室,非常熱。淺黃色的墻紙,帶著類似Paisley的那種特有的花紋。我倆面對面站著,她的身后是床,我的左手邊是一只巨大的木制衣櫥。這個時候,Ann伸手輕輕取掉了我的面具。
作為約定的規(guī)則之一,在任何情況下敘事者都是不能自己拿掉面具的。我們也被禁止發(fā)出聲音或者在觀察的過程中碰到任何人。所以Ann取掉了我的面具讓我竟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身份面對她。
Ann似乎沒有在意這些。她打開衣櫥的門,將我的面具放進去掛好。然后她回到我的對面,離得非常近地看著我。非常非常近。近到我覺得,只要她往前稍稍傾一下身,我們的鼻尖可能就會碰到。她端詳著我的臉,我端詳著她的。
她非常美。她的膚色白皙,雙唇紅潤,鼻子高挺。她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睫毛很長,而且完全是真實的。雖然其實大部分時間你完全不會注意到睫毛的存在,因為你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眼睛吸引去了。人類中有一部分人被賜予了那種會說話的眼睛,她就是其中之一。她的情緒,她的所說,都從那對雙眸中傳達出來。你會愿意一整天地看著她,不會厭倦。總的來說,她的五官讓我想到奧黛麗·赫本,經(jīng)典而精致的美。
我倆對視了該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漫長的原因是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我應(yīng)該做什么或者說什么。作為一個敘事者,我本來是默認不會進入到劇情中來的。我擔(dān)心我任何自作主張的語言或者動作都會破壞掉這個場景的神圣和美感。所以我選擇緘默。我盡力讓自己平復(fù)下來。我靜靜地看著Ann,等待她的任何指引或暗示。
Ann大概也覺得把我看得足夠仔細了。她牽起我的手,帶我走進那個木制衣櫥。那個衣櫥差不多有一個成年男子的肩寬,挺高,所以我在里面倒也一點不覺得狹窄局促。Ann讓我背靠著衣櫥的右側(cè)邊站著,面向她。我們進來的那扇衣櫥的門半開著,外面橘黃色的燈光透過那里打在Ann的右側(cè)臉上,讓人覺得她的五官愈發(fā)立體了。
她的雙手扶起我的雙手。然后她旋轉(zhuǎn)了一下手的位置,換成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她溫?zé)岬氖忠廊惠p輕握著我的手腕。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同樣去握住她的,因為那個愚蠢的不能觸碰的規(guī)則。然后我想,去它的規(guī)則,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Ann頓了一頓,然后她開始說一段獨白:
“Last night, I dreamt I went to Manderley again. It seemed to me I stood by the iron gate leading to the drive, and for a while I could not enter for the way was barred to me. Then, like all dreamers, I was possessed of a sudden with supernatural powers and passed like a spirit through the barrier before me. The drive wound away in front of me, twisting and turning as it had always done. But as I advanced, I was aware that a change had come upon it. Nature had come into her own again, and little by little had encroached upon the drive with long tenacious fingers, on and on while the poor thread that had once been our drive. And finally, there was Manderley - Manderley - secretive and silent. Time could not mar the perfect symmetry of those walls. Moonlight can play odd tricks upon the fancy, and suddenly it seemed to me that light came from the windows. And then a cloud came upon the moon and hovered an instant like a dark hand before a face. The illusion went with it. I looked upon a desolate shell, with no whisper of the past about its staring walls. We can never go back to Manderley again. That much is certain. But sometimes, in my dreams, I do go back to the strange days of my life which began for me in the south of France…”
說的過程中我依然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她,只好微微點頭。然后她說完了,靜靜地看著我。我們又回歸到對望著的狀態(tài),在這個昏暗,狹小的衣櫥中。我覺得這樣的感覺太傻了,準(zhǔn)備做點什么打破僵局。但就在這個時候,Ann退了一步,關(guān)上了衣櫥的那扇門。一瞬間,我們處在了完全的黑暗中。
黑暗中,我能感到她在朝我靠近,她走到我的身前。我感到她的臉從左邊貼了過來,因為我?guī)缀跄苈牭剿暮粑S心敲匆凰查g,我產(chǎn)生了一種“我們就要相吻了”的預(yù)感,就像我之前和每個女孩第一次相吻時會有的那樣。我開始微微側(cè)過我的臉頰。等待著。
她的確吻了我。我的左臉。輕輕的,輕輕的一吻。但那一瞬,我覺得心臟好像停跳了一下。
然后她退了回去,重新取來我的面具,給我戴好。她從貼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個橢圓形吊墜盒,越過我的頭頸,給我戴在胸前。
This will keep you safe in the mysterious nights. 她說。
Thank you. 我說。
她繞到我的身后,打開了衣櫥壁上的一扇暗門,然后她領(lǐng)我穿過暗門,來到一個暗室里,那里有一扇門,我猜是通向外面的世界的。
我回望了她一眼。她微笑著向我點頭示意。我明白我們的劇情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推開了那扇門。在我出門的那一剎那,門自動在我身后關(guān)上了。我用力去旋門把手,打不開。這是一扇單向通行的門。
我開始回歸為一個敘事者去尋找其他劇情。但我知道,剛剛經(jīng)歷的那十幾分鐘已經(jīng)讓今夜變得美妙無比,再無法被忘記。
有關(guān)鍵情節(jié)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