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綠酒何辭醉

我看《喜劇的憂傷》是在二零一四年的二月十四號,農歷正月十五。兩年的時間倏忽而過,春夢有信。事到如今,卻要回憶這樣一次演出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喜劇的憂傷》改編自日本編劇三谷幸喜的電影《笑的大學》,是橘是枳都好,兩種滋味,各有千秋。如果說《笑的大學》給予我了感動,那么《喜劇的憂傷》給予我的則是撼動。感動是藝術共鳴,賞心悅目。撼動則是他人丘壑竟然道出自家懷抱,錐心刺骨。我有我的方式,我就有我的尊嚴。這種方式總有人在堅持,那種尊嚴還在遠方凜凜生威。回憶轟然,如期而至。
一切當然開始于陳道明。一切有幸于還有一個何冰。
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都期待陳道明在大銀幕上也大放光華(同樣是二零一四年,陳道明在張藝謀和鞏俐多年之后再度合作的《歸來》中扮演主角陸焉識)。但在這之前他首先演了一部話劇《喜劇的憂傷》,在闊別舞臺多年以后。電影,電視劇,話劇,這一切在陳道明面前,猶如韓信自道:“臣多多益善耳。”
那年在上海的演出還算有一個小小風波。本來是在過年前上演的劇由于他的健康原因推遲,所以在戲票附贈的明信片上,他這樣寫道:“又辛苦您一趟。”寥寥數語,揭示了話劇表演一個殘酷之處:臨場一切皆有可能。或者說,觀眾不見得只是希望演員名不虛傳,如果演員當天狀態不好,出錯了,也許就像收集到了錯版郵票。
幸運的是,屬于我的那個夜晚,陳道明站得筆直。
《笑的大學》所代表的是審查制度的貓鼠游戲,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然后最后貓鼠一家親的時候,老鼠對貓唱了“啊朋友再見。”《喜劇的憂傷》也是以這種對抗的形式拉開帷幕的。陳道明穿著制服,戴著眼罩,渾身帶著寒光的余溫,鐵衣的銹跡。他埋頭批改著文件,用的似乎還是沒有擦拭干凈的刀槍,那沾滿紙上的磨痕還帶著血腥氣,硝煙氣,夜夜沖天。而適逢其會的何冰憊懶蕭瑟,玩世不恭。眼鏡是油膩的,衣袍是油膩的,唯有眼睛明亮如星。
這并非是一出戲是否能上演的沖突,而是兩個同樣執拗的靈魂在碰撞。兩個在不同的世界里,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不肯放棄尊嚴的較量。
陳道明扮演的審查官是一個自覺被放棄的前線軍官。他的陣地該在旌旗招展的最前線。他即將粉身碎骨,即將熔化在金戈鐵馬的巔峰,一切都顯得那么慷慨激昂。偏偏就此偃旗息鼓而返,偏偏拖著殘軀茍活于庸庸碌碌之間;何須馬革裹尸的豪情猶在,已如老馬奄奄一息。
何冰詮釋的編劇則是一個混得不如意卻又有半口氣頂住脊梁骨的一根筋。路邊酒館的小老板,劇院門口收票的老太太,那些所謂的戲院同仁,白眼加之,拳腳加之,他還要在其中蠅營狗茍,百折不撓。甚至是在為那些侮辱他,輕慢他的人爭取,堅持。
所以他們談論著這個劇本,說著“讓天上的雷劈了我吧”這樣的臺詞,甚至大家都忍不住粉墨登場。
在日本版《笑的大學》最后,稻垣吾郎手拿應征通知書苦笑著,役所廣司甚至比對方更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至少戛然而止。而在《喜劇的憂傷》里,一切不會就此結束,一切還將荒誕的延續下去,一如既往。
如果說陳道明像一只兇悍的烏鴉,那么何冰就是堆滿塵埃的稻草人。作為施壓的一方,審查官就像寶劍那樣越來越亮,甚至點燃了舞臺的空氣。灼熱的,呼嘯著沖向這個點頭哈腰,甚至有些奴顏卑膝的小編劇。每次烏鴉都可以將稻草人沖擊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前線的戰士正在浴血奮戰,你們這些讓大家哈哈大笑的玩意,真有這么值得可笑嗎?”稻草人陪著笑,卻不慌不忙地拾起斷臂殘骸:“審查官先生,這是話劇,不是小說,要在舞臺上演才知道效果的。”
這是近乎完全沒有交集的兩個世界在碰撞,一個是一切都必須為了結果無情地向前碾壓,一個是一切不過是談笑風生中無聲嘆息。碾壓的人是傷痕累累,嘆息的人是傷痕累累,他們在無數次爭吵,無數次南轅北轍之后忽然發覺了那累累傷痕。那里有永遠不會交集的世界,刺耳的碾壓聲忽然化作同樣的嗚咽嘆息。
這才是人間喜劇,人間無處不在的喜劇;這才是憂傷,無論是戰士還是編劇都難以釋懷的憂傷。
然后,他們終于惺惺相惜。
這就是我念念不忘的尊嚴,念念不忘的憂傷。
2016年4月6日寫于上海
【補】
這個并不是講審查制度。我理解為一個高貴的靈魂融化了。而編劇是知己。意識到了并為之擊節唱和。這個劇何冰特別不容易,陳道明發揮到了忘我。所以我是覺得比日本原版好。何冰扛住了陳道明,陳道明才能縱欲。一般演員歇菜了后面的戲也就沒有了。
有關鍵情節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