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們聽孟京輝不談愛情

這篇劇評可能有關鍵情節透露
【對第一版的可能是極狹隘的評價】是話劇課堂的作業,拿過來備忘……孟《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演到今天,然而我還在談10年前的第一版,有那么點時差的錯覺……
一
今天,第一次看《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是完全陌生的劇。但,撲面的感覺那么熟悉?他可能是一個我的老朋友么?仔細想來,還真是。 理由如下。大概有三。
二
首先是題材方面。
言及政治、體制在與自由人民、意志的矛盾對立中展露的丑態,達里奧福他并不是一個人,當然孟更不是。
在偶遇達里奧福和孟的這部戲之前,我有幸受到喬治奧威爾、卡夫卡、《發條橙》、《裸體午餐》等朋友的幫助,對這個話題有過一點淺薄的思考,而觀劇過程中,又產生了豐富的聯想。
我想也正是這種不由自主的對記憶的調用,消解了陌生感,削弱了新鮮感。
其二,則是出自對孟以及他的戲劇形式的熟悉。 曾經那個被課堂消磨的下午,我碰巧打開了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里面有人自說自話喊著涅槃樂隊的歌,還說:黃昏是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
我感到新奇,繼而是被震撼。從此,一遍又一遍。沒錯,《戀愛的犀牛》太完美了。特別是03版。也是從此初識了孟京輝?;蛘?,更確切地說,是初識他和廖一梅和郝蕾。
其實,我一直都在想,導演,編劇和演員他們之間的邊界在哪里?在排練中修煉文本,在表演中升華文本,從而盡最大的可能還原模仿角色本身、把思維性的文本外化成具象可感的種種——我想,這是所有人的共同工作。
或者說,演員比編劇更有資格對臺詞進行修正,那么此刻他們就是編?。谎輪T掌握著一些導演無能為力的節奏和力度,那么此刻他們又是導演。他們的關系似乎是被抓爛的毛線團.
他們或許不該分出彼此,但仍有一些是需要獨立出來各自完成的。譬如編劇最初創造角色,演員最終外化角色,而導演完成的便是那引渡角色出世的工作吧。
說今天的戲之前,忍不了扯點這點閑的,來表達一個粉絲的激動心情。
犀牛一直再版到今天,這么多明明,從吳越到毛雪雯,最愛依然是郝蕾。她一席紅裙搖頭晃腦,一顰一笑該是明明,是行走的海洛因。一首氧氣,從舞臺到電影,從明明到余虹,泄露著放肆乖張的魅力。這是演員。
而,對于編劇,若是肆意表達,那只有對廖這一劇作的無盡崇敬。當然那該是另外一篇文章了。
那么,簡單地說吧,犀牛部分的隱喻太美妙。當寄生在圖拉身上的超我撕扯著馬路的自我和本我,最后毀于一片猩紅。雖呈現了一片混沌,但卻是那么澄明,有超現實主義的味道,是值得永遠砸吧嘴的作品!
接下來是對于孟導的部分,強調空間感、抽離感和沉浸感,這是他的劇作帶給我的最直觀感受。
首先是空間感。
我覺得那其實是一種對舞臺固有存在感的弱化。讓觀者忘記舞臺這一固定的現實存在,因此能夠隨意進入到劇作需要的時空里。
03版的犀牛中進行到世紀大鐘彩票抽獎環節,他用巨型的絲綢劃割了一個嶄新的現場。當時由郭濤扮演的馬路和廖凡扮演的主持人似乎是蒙在絲綢中完成了開獎部分的演出,只由屏幕播放出,模擬了一次電視轉播。
到馬路發表獲獎感言,對明明表白的時候,舞臺的燈才亮起,馬路從黑暗里走出,就是從屏幕里走出,也是從獲獎后興奮的迷幻里走出,重新回到舞臺,是愛明明而不得的痛苦現實。
這,就很好拉開了層次,通過對空間的改造,增強了沖擊人心的力量。
在他的設置下舞臺不再是時空的束縛,反過來更是豐富了時空。對這一點,我很服氣。
另外,在抖動絲綢模擬抽獎過程的時候,幾乎覆蓋觀眾席的巨大絲綢經由每一位觀眾的手,從最后一排開始向舞臺傳遞。
此時,劇中人與觀者有了直接的互動,劇作融入了觀者的意志,這是對觀眾情緒的討好和調動。利用小劇場的優勢,當觀者成為演出的一部分,他們能夠忘記自我從而投入眼前被塑造的時空。
這便是沉浸感。
而所謂抽離感,正好與沉浸感對立。
是冷靜的態度,批判的姿態,內省的精神。其實,他就是一個上帝視角。這當然是觀劇的一個自然態,無需特意地設置什么,它就存在。忽略對這點的挖掘是常人,但孟就是愛做一些挖空心思的不尋常。
看03版犀牛的舞臺設置啊,他把鏡子搬上了舞臺,充當背景墻。
不是明晃晃的嶄新的鏡子,而是斑駁的反著白色污跡的舊鏡子,在反射影像的同時避免了產生過分刺目的光亮。
在全劇的表演中,觀者能夠看到兩個空間里的同一表演。一個是直觀的舞臺,可以看到演員直面觀眾部分的表演,另一個是鏡子呈現的空間,與直觀舞臺可見的部分互為補充,做到了一個真正的全方位視角,也拓寬了舞臺維度。
最震撼的莫過于演員移動向鏡子靠近的時候,當兩個相同的影像做著相仿的動作,靠近而對立。這是何等的抽離感,尤其是對于舞臺上的演員來說,這種抽離感更是會被放大到一個極致。
一個角色,首先在主創心中誕生后,通過主創的表演被模仿被外化,通過觀者的捕捉,被轉化以不同的姿態進入各人心中。
這是一般的流程,但是,這面鏡子的存在,打碎了這個范式。
演員透過鏡子亦可觀察自己,或者是觀察角色本身。這樣,舞臺上的演員不再只是角色的載體,更是觀者,是自己。好像靈魂出竅般,自覺或不自覺的,沉浸角色和抽離角色同時進行,督促著演員展現更豐富的表演層次。
我想,這可能是這一版犀牛得以深得人心的一個重要的外在幫助。
以上,是到了戀愛的犀牛階段,孟氏舞臺的魅力所在。對于私人情緒的任何側面,他都能悄悄地打磨成扎人的利刃,有時甚至細膩到:不見創口卻倍覺痛感。
或者說,孟的這些技巧,讓他在表達情感類私密話題時有了利器。
那么,不談愛情的孟呢?他的魅力依舊嗎?
三
今夜,回溯到他前期的作品《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這是一個不談愛情的孟,他又有怎樣的魅力?
當然,首先還是他對于空間感、抽離感和沉浸感的強調,在這部戲里已然很鮮明。
記得其中一段,瘋子扮演的無政府主義者跑到了觀眾席躲了起來。于是,臺上的警察先是模仿街口混混對著瘋子破口大罵,又在“文明執法”的號召下,畢恭畢敬地將“無先生”請回舞臺。
這時,扮演警察的演員是站在舞臺最靠近觀眾席的前沿完成演出的,他們對瘋子的作為,更是面向觀眾,當瘋子處在人群中回應警察時,人人皆是瘋子般的錯覺就此形成。
在這里,沉浸感被用于共鳴的呼喚,諷刺的意味也就此凸顯了。
另外,在這部作品中旁白和插曲的設置很別致。無論是開場還是穿插其中的部分,用今天的話來說,便是把彈幕的形式搬上了舞臺。
坐在側臺的兩個小丑,時而舉起旗子,時而讀起稿子,他們時刻負責打斷人們的思維,把人從過分的沉浸拔出拉回現實。這其中造成的落差無疑強化了戲劇的沖擊力。
做到這里,抽離感表現的最為鮮明,把現實對荒誕的解構做到了極致。逼人走到一個冷靜旁觀的角度,成為獨立的第三人。
整部戲,總體來說還是以監獄審訊室作為背景的,但因涉及戲中戲,其實要求更強的時空轉換感。于是,除了主舞臺和側臺一,我們看到了另一個側臺:一個斜坡,貌似是由廢棄品堆成的。
在演出的過程中,演員從側臺到主臺再從主臺到側臺的移動,增強了整部戲的可觀性和喜劇性。
是除去燈光旁白外,演員主動給出的節點,簡單清晰地劃分了戲中戲的部分,像圈重點一樣,十分可愛。
四
除此之外,本劇中還有一些美妙的小細節,都是一些飽受贊譽的老梗,但是還是有整理的必要。不提他們也難以平復我的心情。
第一,側光的使用很絕妙。
警察的影子經常被投影到背景墻上,黑魆魆的巨大的人形,像三個鬼魅,增添了陰森壓抑的氛圍,也可以說是一種諷刺吧。另外,要說美國夢部分的最后造型,讓我想起歐美式的馬戲團。我看到的是一人坐在椅子上,三人站在椅子上并在他的背后呈扇形展開,但我仿佛一個小丑騎著獨輪車張開雙臂和馬戲的女郎一起迎接全場的歡呼般的盛況。這里真有意思。
第二,意象的使用很絕妙。
美女蛇警察出場的時候,飄飄的白絲巾,悠揚的手風琴,實在醉人。白衣飄飄的年代,一把琴,一首曲子,這是無疑文藝青年最純情的向往。而在這里卻成為一種誘惑,一個手段。這是殘酷的,令人不齒。還有,關于劇里警察皮衣和風衣的兩次更替,這是為什么?難道說風衣部分的演出才是劇中真實,而皮衣部分皆是劇中人的幻想?
第三,機靈抖的很絕妙。
模擬生產的過程啊,模擬倒帶的部分啊,模擬茶館的部分啊,一次次達到喜劇的高潮無以言表。行進至結尾,瘋子情緒的表達越發激烈,一些失常的行為像錘白菜倒垃圾,開始你捉摸不透,直到最后板子倒下,劇終二字出現,一時間菜葉紙片直撲觀眾。碎末揚起,劇作戛然,很是震撼。
五
欽羨孟的才華,在輕逸沉重、肢解結構方面,他的作品是完美的。但是…
六
劇中,播放了一段達里奧福演出的紀實影像。
孟說,這部戲,最重要的東西,都在這短短幾分鐘里。
最重要?是對觀者而言,還是對戲本身,或者是對他本人而言呢?不解其中味。是可以解讀為對達里奧福的致敬吧?
那么我們回到達里奧福,回到《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原稿。我們不難發現,孟雖然冠以此名,但是講的故事可以說是嶄新的。這就是開始時提起又擱置的:我覺得熟悉又陌生的第三點了。
不過,這里倒是把導演和編劇混為一談了,但那畢竟是孟氏出品。我為達里奧福鳴不平,簡直要拍案而起批判這樣的改編。這使得《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面目全非。冠以達里奧福的名義,給觀者強烈的心理預設后,一一摧毀那些固態:這的確是他一貫的做法,是這一次,我不能理解。
我不理解的是:既然從原著中抽象已然那么精彩,再創造那么成功,為什么要自己處在達里奧福的陰影下呢?為什么在文本全然本土化的過程中依然保留意大利警察等刺耳的詞句呢?為什么呢?是為了突出荒誕么?好奇怪。
在我看來,這簡直是一個傷疤,對劇作具有毀滅性的打擊,我不能接受。
特別的,要提出賴聲川和金士杰的對《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改編版本,叫做《意外死亡!》。他們在不改動情節走向的基礎上做的本土化的改編,未必比較平庸。在那里,演員的臉上抹著京劇丑角一般夸張的油彩,很有意思。冗長了些,但是很動人。
七
我想,對《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的處理,毫無疑問是要做成荒誕派的。
孟是這樣想的么?
如果是那既然是荒誕派,那么他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超現實主義的神勇披風呢?去哪里了???
為了向大眾市場更好地科普,這里的犧牲是不是有點太大。即使觀者接受,那依然接受的是一個局部不是么?
對待晦澀費解的,去解構,去絞盡腦汁的思考,最終得到一些點滴,這才是全部啊。更是樂趣所在。
今天,被強勢剝奪了這些,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是失望。是我習慣受虐吧,對于今天的唾手可得有點麻木。
只是,我還是覺得,門檻該存在,一切意義就在于他的高度,我們不該失去核心的。
不過這都是將近10年前的版本了,囿于時代性吧!
孟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演到今天,我真該去劇院看看新版本再說的。
最近,孟的工作室又做了一版《臭蟲》。該期待吧。
八
今夜,聽十年前的孟京輝談達里奧福。
他不談愛情了。
果然不盡人意。
不做擅長的事,如此那般的得心應手、才華橫溢也淪為中規中矩、偶中笑點的泛泛之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