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小時,我在劇場里失明了

作為一個視力尚可的普通人,我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黑暗中的舞者》現(xiàn)場,終于體會到了近乎失明的滋味
。整整一個小時,無論多么努力的想看清演員,導(dǎo)演就是不開燈——存心就是讓人不舒服。
演員摸黑演出,觀眾摸黑看戲,這也是頭一回了。
我還是第一次在劇場感到這么不適。
這份不適從開場前就開始了:不同于一般劇院柔和的頂燈,巨大的黃色射燈從斜下方直接照向觀眾席。前排觀眾或低頭或以手扶額,來躲避這仿佛能灼傷雙眼一般的亮度。
而開場之后,則是全然的漆黑。
良久,一位演員拿著手電筒,在黑暗中依次打開了懸掛在舞臺前方的五個顯示器。

畫面的正中間是一副黑框眼鏡,一只顫抖的手摸索著拿起了它架在鼻子上。眼鏡后面藏著近乎全盲的賽爾瑪。
看了一會兒之后,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這是采用紅外線攝像技術(shù)的實時景象。
實時景象固然形式新穎,但是本來也沒什么特別值得一談的。無非就是演員的現(xiàn)場表演被攝像機(jī)拍攝下來呈現(xiàn)在熒幕上。
但是這部《黑暗中的舞者》非常牛逼的一點是,全體演員都在幾乎什么都看不見的情況下摸黑演出。

五個顯示器的屏幕很小,大概只有二十年前的老電視一般大小。畫質(zhì)也非常的“老電視”——黑白的畫面成像模糊,屏幕不時閃爍。在黑暗中看這么小、這么難看的屏幕,還得不時抬眼看字幕,受罪程度可想而知。
原以為感受一下、意思意思就得了,沒想到在一部一個半小時的戲中,結(jié)結(jié)實實體會了一個小時。
明明演出很精彩,但是導(dǎo)演就是不想讓觀眾好好看到——不過至少,在這藏身黑暗的一個小時里,我一邊眼睛酸痛地看著表演,一邊認(rèn)真的思考著真的變成盲人會是什么感覺。
我覺得,這才是導(dǎo)演真正的用意。
這樣的辛苦,演員在排練的時候也一定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了。
在黑暗中,他們必須精確地走到面對攝影機(jī)的定位點,不能有任何猶疑地完成全部動作。他們不憑借視覺,而是憑借觸覺,甚至是感覺來完成這一切,卻自然地就像在燈光下正常演出一樣。
我想了又想,也想象不出這樣的排練有多辛苦。

說前半場是在黑暗中演繹,其實也不完全準(zhǔn)確。
舞臺中曾有過短暫的亮光,也是就是賽爾瑪苦難生活中唯一的調(diào)劑——她幻想中的音樂劇場景。
每當(dāng)「音樂之聲」的旋律響起,我相信,所有觀眾能都和賽爾瑪一樣入戲,因為,大家對這些歌實在是太熟悉了。
賽爾瑪偷偷背誦醫(yī)院的視力表,以通過視力檢查,繼續(xù)留在工廠上班。她幻想著和工廠里的好朋友一起唱「哆來咪」。
「哆來咪」是瑪利亞教小朋友唱音階時所唱的歌。在賽爾瑪?shù)幕孟胫校糜巡盘幱谝龑?dǎo)的地位,像瑪利亞一樣,耐心地教導(dǎo)著她該怎么背視力表。

投射著視力表的燈光短暫地照亮了她們充滿希望的面龐。賽爾瑪和好友手拉著手轉(zhuǎn)圈,共同完成了這場反叛的作弊行動。
在杰夫向賽爾瑪求愛的時候,她又一次出現(xiàn)了這樣的幻想。
這時候,已經(jīng)全盲的賽爾瑪改編了「My favorite things」的歌詞,伴著火車駛過的隆隆聲,她和杰夫邊舞邊唱:
Raindrops on roses and whiskers on kittens 玫瑰上的雨滴和小貓的胡須 Bright copper kettles and warm woolen mittens 明亮的銅水壺和溫暖的羊毛手套 Brown paper packages tied up with strings 牛皮包裝紙用繩子綁著 I have seen all myfavorite things 我已經(jīng)看過了所有心愛的東西 (最后一句歌詞“These are a few of my favorite things 這些都是我心愛的東西”被改成了“I have seen allmyfavorite things 我已經(jīng)看過了所有心愛的東西”。)
這時候的賽爾瑪依然樂觀,她天真的以為,雖然已經(jīng)看不到東西了,但是她也幾乎籌足了所有的款項,可以給兒子做手術(shù)了。

幸福的幻覺來的如此短暫。下一次賽爾瑪?shù)母杪暎褪窃谒_槍射殺房東之后,自我安慰的歌聲。
房東比爾是所有人心目中的老好人。他慷慨地給賽爾瑪?shù)膬鹤铀土艘惠v自行車作為生日禮物,對自己的太太更是出手大方、有求必應(yīng)。
而私下里,他早已還不起銀行的貸款,房子即將被抵押,幾乎想開槍自殺。這樣的心事,他不敢告訴太太,卻因緣巧合地對賽爾瑪吐露了心聲。

作為交換,賽爾瑪也告訴了比爾自己的秘密——她已經(jīng)快要全盲了,這些年她一直拼命攢錢,因為兒子也遺傳了她的病,需要手術(shù)。
房東不想讓太太知道破產(chǎn)的秘密,而賽爾瑪也不想讓兒子知道存錢的秘密。兩人約定互相保密。
房東知道賽爾瑪有一筆錢之后卻起了貪念,“借”走了她全部的積蓄,更在賽爾瑪上門要錢的時候拿槍對準(zhǔn)了她。

爭搶之中,賽爾瑪射傷了房東。然后又驚慌失措地補(bǔ)了好幾槍。
燈光猝然亮起,已經(jīng)死去的房東和賽爾瑪一起憂傷地唱起了「So long, farewell」,在后者的幻想中,房東是自愿去死的,而且已經(jīng)原諒了她的行為。
房東: I'm glad to go, I cannot tell a lie 我真高興可以離去,我不愿說謊 賽爾瑪: I flit, I float, I fleetly flee, I fly 我展翅 我飄浮 我在飛翔
這三場對《音樂之聲》的引用,從歌詞上非常貼合當(dāng)時的場景,卻把本來歡樂的歌曲演繹的非常憂傷,可以說是絕妙的引用。

富有深意的是,在房東死亡的這一幕之后,賽爾瑪終于完全看不見之后,滿場的燈光卻全部亮起了。
所有的演員一起在舞臺上拼裝了一個內(nèi)部全是尖刺的立方體盒,擠在一起,開始了對賽爾瑪?shù)膶徟小T谶@樣逼仄的環(huán)境里,她避無可避,無處容身。
而這個盒子,隨后被全部封死,作為她的囚室。

賽爾瑪無力爭辯,或者說,她不愿爭辯。
她希望辛苦攢下來的這筆“巨款”,被用作兒子的手術(shù)費,而不是她自己的律師費。
她說,我好累,不想繼續(xù)活下去。卻依然用手一下一下敲著囚室?guī)е獯痰膬?nèi)墻,敲到近乎變形,一邊抽泣著唱她最喜歡的音樂劇。
在賽爾瑪進(jìn)入立方體盒之后,她在盒內(nèi)的表演,也由盒另一面的屏幕投射出來。盒內(nèi)空間狹小,她透視畸變的臉被放的很大,那張臉上既有恐懼和無助,也有對最終解脫的渴盼。

最后,當(dāng)絞刑用的繩索套在賽爾瑪?shù)牟弊由希醑偪竦亟泻啊6笥寻褍鹤拥难坨R塞在她手里,示意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的時候,她才終于冷靜下來。
巨大的探照燈突然墜落,光芒刺目。兒子的眼眼鏡落在地上。
在那之后,便是長久的黑暗。

無論是從表現(xiàn)形式還是從人性的探索上,這部劇都挖掘的夠深。
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這版《黑暗中的舞者》來自德國塔利亞劇院,改編自拉斯·馮·提爾的同名電影。導(dǎo)演巴斯蒂安·克拉夫特慣是會操縱這種題材,他此前還改編過同樣是馮·提爾的電影《狗鎮(zhèn)》。
有的觀眾評價賽爾瑪是“身處厄運依然樂觀的天使”,贊美她“偉大的母愛”。
又有的觀眾指責(zé)賽爾瑪“作死”,她不應(yīng)該生出有遺傳病的兒子和她一起來這世界受苦,她應(yīng)該把實情說出來換取減刑,等等。

事實上,我們沒必要簡單的贊揚或指責(zé)這樣一個一生下來就遭遇不公的人。
她從小眼睛不好,很可能根本沒有受到什么良好的教育,沒有辦法充滿理性的思考。終其一生,她都在進(jìn)行一場必輸的賽跑。
不小心懷上了有遺傳病的孩子,那么就盡力攢錢來醫(yī)好他。背誦視力表,是因為這樣就能留在工廠掙錢。既然答應(yīng)幫房東保守秘密,那么就不能說出來讓房東丟臉。而兒子的眼睛不好這件事也要保密,因為這樣會影響他的心情,使病情惡化。
這便是賽爾瑪全部的邏輯了。
她只是憑借著一股善良和韌性,去堅持她覺得對的事情。
她沒有那么堅強(qiáng),甚至也不夠偉大,沒有為了兒子能得到母愛,而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再另想辦法掙錢。
她只是做了在這種境況下,一個善良的普通人所能做的一切——
堅持到不能再堅持,然后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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